于朦胧：死亡、猜忌和一个政治抉择

就算于朦胧事件现在证据不足，难道中共权贵草菅人命，鱼肉百姓的事情还少吗？

在我看来，于朦胧死亡的事情确实扑朔迷离，远没有到可以确认任何说法的地步。

维特根斯坦说：没有比不欺骗自己更困难的事情。此言不假。如果我要接一句，我要说，没有比“愿意相信之事”更易自欺之物。于朦胧是意外坠楼吗？是自杀吗？是涉及高官的阴谋吗？

用一句网络揶揄的话语，但在这里却恰如其分：抛开事实不谈，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？

这句话确实特别值得问，我在之前的「新世界」节目里就说，其实人人都是情感先于理性，关键在是否自知。如果自知，则会为自己的情感寻找事实、全面的事实、融贯的道理用于佐证，可以为自己寻找不自欺的空间。如果不自知，这恐怕就是自欺的源泉了。

这个话题，在于朦胧事件下恰可一谈。于朦胧坠楼死亡，全网哗然，但因为中国缺乏基本社会透明度，也没有独立媒体可以探查真相，让此事扑朔迷离。最后导致此事竟然成为最近国家级的大丑闻，甚至牵连政治局常委等级的猜测。这当然存在可能性。我没有任何意愿接受官方说法，况且官方现在也没有一个完整的“说法”。但我们是否应该把网络猜忌当作事实前提接受下来？我们是否能接受现在事情处于一个“悬而未决”的状态，而不是现在我们已经在面对：官方删贴为高官掩盖真相？

一、「国家删贴，所以阴谋论正确」是非常轻率的

在于朦胧事件中，国家确实进行了大规模的网络处理，力度空前。网信办以整治“娱乐新闻”为名大范围约谈UC，小红书，微博，抖音实属罕见。网上删贴力度空前，这些都是“事实”。

很多人据此认为，国家肯定有一个巨大的事情要遮掩，才会如此删贴。这当然是一种合理的猜测，但这是个可靠的推论吗？

我想在网上经营过自己频道或发过贴的人应该都经历过，在评论区遭遇造谣中伤或纠缠，在你删贴后。对方以“删贴”为基础，推论：你删除我的回复，代表我的回复必然戳到你的痛点，说明我的回复是真的。这在互联网上是常见又寻常的诡辩。当然个人删贴和国家删贴不同，个人在自己频道删除他人内容，不涉及侵犯“言论自由”。而国家是不应该对国家监督内容一删了之的。这在中国当然是家常便饭了。

但这是否代表国家大规模删除的事情其实都是真的？当然不是。国家删除行为本身是行政权滥用，不反证其删除行为都是为了掩盖社会真相，大量被删言论确实是造谣（我再强调，涉及国家监督言论即便造谣，也不该删除了事）。以删除证明真实，中间缺乏合理联系。

且这种事存在自我强化，越是认为删除就是掩盖，因而大家开始接力转发，引发舆论继续扩大，国家越是删得厉害。这导致民间进一步的扩散冲动，国家进一步强化删除。这种“转发争夺战”在中国发生太多次了，例如2022年的“四月之声”。这本身是值得分析的互联网传播学案例，但国家不管强化的删除，并不反证被删之事一定为真。

网信办删除不能反证事件为真，这本应该是常识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值得分辨。

二、猜测与反猜测

当然，我决不主张民间自我限制，要以法庭证据做自己的真实性要求。网络删除现象单一无法证明，但如果有三五旁证组合，大可证明一个猜测的真实性了。

于朦胧事件也有这样的旁证，但这些旁证真的组合成证据链了吗？例如5楼纱窗破坏代表他被推下楼？仔细想想，如果一间屋内众人合力要置人与死地。如果窗户有紧闭的纱窗，有多大可能选择破坏纱窗把人推下？当然可以猜测先已经杀死于朦胧，再拙劣得情急破坏纱窗，将其抛下制造坠楼。这听上去很合理对吧？但关键是，这个猜测的依据是什么？我们能否分清一个猜测和事实的区别？

另外于朦胧谋杀说的证据来源于当晚的人员名单（里面已经有两人被传是蔡奇的私生子）。但问题在于，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这份名单的真实性？如果这份名单真实，这一定是与其关系非常熟悉的人，甚至当晚参与者的吹哨人行为。那么这位关系如此接近的吹哨人都给出了完整名单，为何没有给出其他的任何信息呢？

那反过来，如果这份名单不为真，那么权贵猜测的依据又是什么呢？

我们再来看内地作家鲁班列出的14大疑点：

1. 年輕帥氣且發展良好的人怎麽會突然毫無徵兆的跳樓？

2. 為什麼是去朋友家跳樓？

3. 為什麼跳樓選個有可能不會致死的5樓？

4. 據說是頭朝地、明顯是被扔出去的而不是跳下去的？

5. 為什麽監控偏偏那天沒電了？

6. 為什麽跳樓第二天還接了商演？

7. 為什麽之前從無輕生跡象和言論？

8. 為什麽窗戶上有明顯的抓痕？為什麽鐵絲網是被剪開的？

9. 為什麽要輕生會沒給單親老母親留遺言？

10. 為什麽口袋有兩塊朋友的勞力士？

11. 為什麽他的手機不被查？

12. 為什麽跳樓前和他喝酒的那一桌朋友不被查？

13. 為什麽那麽快就下結論是跳樓？

14. 為什麽熱搜很快就沒有了？

平心而论，这里面真的给出了决定性的疑点吗？其中的9、10都不是可以确定的事实，而11、12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警察没有进行过勘察。其中1、2、3是否可能是“坠楼”呢？鲁班经过这14点的推论是：

「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很可能是他殺，只是嫌疑人背景硬，所以案件才會被壓下去。」

提出这样一种疑问当然是言论自由，我现在也不认为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。但我反过来想说的是，我们是如何排除了他是自杀或坠楼的可能，进而把这件事锁定为「涉及常委级人员的性侵与他杀」呢？性侵的证据又是哪里来的呢？现在于朦胧事件的认定，有三种方向，你认为是哪种呢？

1. 是一个猜测

2. 是一个根据对中国经验的合理推论

3. 是一个根据事实证据的合理推论

我很想知道你现在的想法。当一个社会事件成为了一种最精彩、最戏剧性、最能释放民众之紧张和担忧的方向。这是否是一个需要踩一脚刹车的时候？

三、为何社会要有自己的责任

在中国的公共舆论中，长期存在“社会 vs 国家”的系统性张力，这种张力让社会对国家的言论控制有强烈的报复冲动，而报复是这轮舆论的主导情绪。这里的报复合理吗？

很多人应该在阅读前面的部分心里就有这个想法了，既然国家不仁，就休怪我们不义。如果国家没有透明度，还无度删贴，那么社会就有足够的理由放弃自己的真实性要求进行猜忌。

我认为不要这么想。法轮功系媒体的例子就在前面。作为真实受到中共迫害的群体，对法轮功的运动式政治迫害没有任何透明性和法治可言。而法轮功正如我们今天一样，采取了「国家不仁，我也不义」的方式，以非常松弛的事实要求长期运作一个庞大的媒体帝国，这里的媒体面对各种停床猜忌的失败，也长期自辩为：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，所以海外停床和谣言也是一种应对方式。用大家熟悉的话，就是：用魔法打败魔法。但魔法能打败魔法吗？轮媒数十年的运营到现在，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提炼出了高纯度的受众，在其受众之外，「轮媒」几乎已经成为可信度最低的象征。以至于在我们的频道下面，非常讨厌我的人，就一口咬定我已经参加了「轮媒」，可见这个词几乎已经等同于「不可信」。

对于中国的公民社会，不管国内还是海外，与中共相比，最大的优势和基石就是「真实」（注意是真实而不是道义，这个很重要！）。如果放弃真实，长期可信度被削减，其结果就是自贬身份。如果公民社会的舆论被认为“不可信”，那么与中共对抗的基石又是什么呢？中共当然早就不可信，当其拥有庞大的人员，控制公共舆论的权力，还有AI科技的加持。公民社会没了可信度和事实，除了炒作民粹情感，还剩下什么呢？炒作民粹情感，公民社会能比中共吗？

所以我一直不主张因为中共剥夺言论自由，公民社会就可以放松对真实的要求放纵情感以实现“魔法打败魔法”。

以这个方法，恐怕公民社会是自废“真实性”的最坚实根基。当然实际情况比我说的复杂地多，这确实是个后真相时代，我根本不认为“真实”能自动胜出，在这个年代，拥有“真实性”是必要非充分条件，真实的东西被斥责为虚假，虚假的东西别认为是“真相”（not factual but truthful），是更复杂的问题。

四、到最后，这是一个政治抉择

其实说到这里，这真的是一个抉择。而且，我们所有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做的，是一个政治抉择。

这个抉择就是：就算于朦胧事件现在证据不足，难道中共权贵草菅人命，鱼肉百姓的事情还少吗？如果不少，为什么于朦胧不可以咬定是蔡奇之子的阴谋呢？

在这个抉择中，我们也用Trump的方法。很明显中国现在有强烈的“权贵压迫”敏感，几乎是社会上最容易点燃激情的一组“情感预设”，这就像国外已经存在“厌恶移民”的“情感预设”，顺着这个预设去煽动。不是“真实”的方法，但可能是最高效的“政治”手法。为何要区分这两点，我还是在想，我们至少做到不自欺。我们知道这不是在“追求真相”，而是在做“政治对决”。

我们应该这么做吗？或者说，因为舆论场已经劣化至此，我们不得不这么说，这是一个顺之者昌，逆之者亡的时代。在这个时候还谈“真实性”和“可信度”，是一种迂腐的守旧。

当然如果我们做这种选择，我们还关心于朦胧吗？还是“于朦胧”只是一场运动的号角。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，当如此多人将“于朦胧之死”推进成为一场网络运动的时候，他们真的关心于朦胧吗？我这里不是要做道德判断，而是问这个问题。如果关心被异化，或者被抽象化（如同特朗普关心基督徒，特朗普关心美国工人），对我们的整体环境会有什么影响呢？

这篇文章会衍生的两个分析文章：

1. 中国人的“苦难”心态和其混合型民粹主义

2. 中国人的“权贵”叙事和情感，将如何影响中国未来的政治环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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